腿的功能
曾听到这样的一则故事:在“文革”期间,某君深受迫害,最后身陷缧绁,但他一直不服强加于他头上的“罪行”。到以后开释之时,他忽然感激,主动写了一份涕泪俱下的“认罪书”。这
我常想,倘若强迫你非写不可,因迫于压力,为应付此种例行公事,写一份似也不足怪。当然也有人指责这类违心之论是一个人一生中不应有之“败笔”,认真固然是好的,但无奈那年代世事本属一场荒唐丑剧,是即非,非却乃是,真是假,假却成真,人都在谎言中过日子,说假话中保安全,那么被迫写一份违心的假话实在算不得什么罪孽。然而那位某君却并没有人硬要他写,他是主动写的,他的陈述是否出自肺腑抑或只是虚应故事,且不去论他,但从他主动写这一点说,就属于对权贵的一种讨好,说得透彻一点,是一种献媚。自此,他先前的那种不认账、不服罪等闪光的一面,便弄得十分模糊了。
我常想,一个人的步子,缘何常因世移时易而变?想来想去,无非关系到自身的利害,既然开释了,对己有益,就会前嫌尽弃,产生出一种廉价的感激心情来。想起这点,人的价值也够可怜的。
由此使我想起了另一个故事,那是从昆德拉的小说《玩笑》中看来的。这本小说的《序言》中写到:在1968年,法国著名作家阿拉贡对苏联入侵捷克,态度极为愤慨,断然告诉别人,他将永远不再踏上苏联的土地。他说:“即使我想去,我的腿也不会同意。”经过四年以后,他的腿却同意带他去莫斯科接受勃列日涅夫颁发的一枚勋章;十四年以后他的腿又把他带到法共代表大会的讲坛,那次大会既宽恕了苏联在阿富汗的暴行,又宽恕了在波兰的奴役。然而一前一后,是同一个阿拉贡。
人,本来是会变的,变动的开关是利与害,最终是利益。你不是想要自由吗?我开释你,你还不感谢我?你不是想要荣誉吗?我给你勋章,使你举世闻名。这开关一动,那发誓不动的腿也跟着会动起来。
明人黄宗羲有诗云:“锋镝牢囚取次过,依然不废我弦歌。”能达于此情者难也哉,然而又是何等的贵也哉!
昆德拉谈历史的圈套
读昆德拉的小说很有趣,小说的故事让你在发笑中感到痛苦。依然是那本《玩笑》的小说中说的:假如一个人被迫在个人生活中处于微不足道的地位,他能避开这历史的舞台吗?不能。我一直相信,“历史的悖论与个人生活具有相同的基本特性”。他认为,人们会由此陷入种种圈套里去。“陷入了历史为他们设的玩笑的圈套;受到乌托邦的迷惑,他们拼命挤进天堂的大门,但是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时,他们却发现自己是在地狱里。这样的时刻使我想到,历史是喜欢开怀大笑的。”
捷克人一度迷惑于乌托邦的大欢喜中,曾经是朋友或同学,但总有一方会把自己装扮成十分严肃的样子,以维护对乌托邦教义的虔诚而显示的威严,因为这,就不惜捉弄或践踏别人,或者说为别人设置圈套,但自此后,自己又为另一人设置的圈套所笼罩,如此循环不已。最后,他们认作已走进了的天堂大门,却发现都陷入在地狱里。
历史的玩笑给小说家的感应是“惆怅的怀旧”与“冷峻的怀疑”。
读的是捷克的故事,不过很容易引起联想,那种循环不已的圈套,在“史无前例”的年代曾连续不断地演出过。为了适应造神的需要,无数人群只一夜便发起疯来,肆意乱打乱砸,以显示神的威力。那一回,打倒的是“走资派”,便不顾死活的尽力打去,岂知不久后,那造神群体中最虔诚和最疯狂的一族,却被圈套分截成几派,各自称自己是造神的正统,于是各不相让,残杀起来。剩下的最纯粹和可靠的是年轻人了,但忽地又飞来抓“五一六”的圈套,终于使他们不免也遭殃。到最后,终于来了一大圈套,年轻的上山下乡,年纪大一点的和老弱辈一律走“五七”道路,全体向贫下中农学习而了事。这一回总算做到老中青人人有份,无一可免,能脱出圈套者几希,可谓百不得一了。
迷恋于造神的动机不一,有虔诚而至于志心朝礼的,也有为保护自己免于受难而不得不随大流的,更有那种全身心投入希望博得青睐以期日后可以讨个出身的,原因不一,但做法相同,那就是踩在别人满是创伤的身上走过去。照此路子,自可走上天堂路。无奈不知层出不穷的圈套的算计,刚进入天堂门,“大门在身后砰然关上”,到头来才明白已经置身于何地。但是确实也真的,这时节,历史正在那里开怀大笑。
可以看明白,圈套之道岂止是“惆怅”和“冷峻”所能说尽的,它固然神奇无比,只可惜它带来的是无尽的灾难。
旧事新识
我在少年时,总不懂得为什么本来可以立即回报的事而不能回报,例如说,有人打我,难道我不还手打他么?可是事情并不如此。
我的父亲在一家小饭铺帮工,一天,我有事去找他,在店门口呼叫,这时恰有一个人要进店用餐,见我呼叫就走开了。老板见后大怒,将我大骂,对我拳足交加并把我推出店门。我虽小,却要还手,不料父亲走了出来,对我吆喝一阵,也帮着老板把我推走。
我实在不懂。以后经父亲说开,我仍不明白,又似乎明白了一点,他说,不帮老板推走我,连同他也会被老板推走的。
到以后长大了,更懂得了一些,知道父亲这么做,是为了生存,只能忍气吞声,儿子被打,他还帮着老板,我有点觉得,这是一种奴性。我以为,救之之法还是应该还手,甚至被老板炒鱿鱼也在所不惜,要消除奴性。这是鲁迅先生说过的,他对奴性的批判是:“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。”
但是争了呢,父亲就会没有饭吃,连同我也没有饭吃,父亲为了这口饭,只好保持奴性,不像个人,夹着尾巴做人,就是这个样子。
父亲本是个刚强的人,为什么变得如此窝囊?我一直没有弄懂。
近来偶尔读一本十七世纪的法国科学家帕斯卡尔写的《思想录》,其中有一段话,读后似乎得到了一点新的感悟。他说:
受到打击就要恼怒……但是由于还有与之结合在一起的其他根本的好东西,所以这一点就是十分可愿望的;一个人受到打击而并不因此怀恨的,乃是一个被损害和需要所压垮了的人。
父亲之受打击而不怀恨,倘说只是为了吃饭而甘受损害,是可以理解的,然而那“需要”又是什么?我慢慢地省悟到,正是这“需要”才是父亲被压垮的真正原因。“与之结合在一起的其他根本的好东西,所以这一点就是十分可愿望的”,这段话可谓鞭辟入里之论。帮老板推走我,不唯是为了生存,在老板与儿子二者之间的选择,他选择了帮老板让儿子受辱,这一讨好行为,足以消弭老板的怒气,还可以博得老板的欢心与信任,这就是“需要”。有了这,对父亲大有好处,他不但可以稳固地在饭店里做下去,说不定还有在将来被提升的希望。这便是“根本的好东西”。
很可怕,我怀疑父亲的灵魂深处是否隐藏着这可怕的东西。
可是时至今日,我仿佛还不时看到类似将儿子推出去的事例。
千百年来造成的“精神奴役的创伤”的消除,是何等的艰难呵!
(摘自《晨昏断想录》,三联书店2006年4月版,定价:19.80元)